——淮劇《小城》傳遞的人性修煉導向
曹中育
幕啟。湖濱公園,歡快的樂音喚醒晨曦載曜,小城的大姐們神采飛揚,踏歌律動,一派姹紫嫣紅翩翩舞、婀娜多姿更妖嬈的景象;帶著花香的陽光張開溫暖的臂膀,正擁抱世間萬物。可意外就是這樣,來的讓人措手不及,讓人驚慌失措。恰恰是這個意外,它撩開層層面紗,拷問蕓蕓眾生,撞擊人之本性,但也讓人感受到從淮劇《小城》的舞臺上飄溢、發散出的陣陣呼喚:“給靈魂一方凈地,待鮮花綻放。”
假如你是周曉宇,對自己造成的車禍會如何面對?其實,世上本沒“假如”,很多時候,很多事情,發生了就發生了,不可逆。“沒人,沒人看見……”僥幸,僥幸啊!周曉宇這樣的念頭在事故現場,在害怕的瞬間,在無措的時點,釋放出來。辦完事的周曉宇和女友來到媽媽肖悅華工作的醫院,無意間獲悉被撞大爺眼部受傷就住在這里,急切而糾結的內心獨白流露出來,“老人家可看清那人模樣?老人家可看到肇事車輛?老人家動手術可有希望?老人家會不會就此目盲?”此時此刻,周曉宇和他女友的心里那個“假如”出現了:假如他沒看清人就好了、假如他沒看清車牌就好了、假如他以后看不見就好了、假如他手術能成功就好了……緊張、矛盾、惶恐的心理在對唱中被宣泄得淋漓盡致。試問,當這樣的災禍降臨到我們的頭上,有多少人會有類似的“假如”:假如我不走這條破路就好了!假如我開車慢點就好了!假如被撞的人沒看見我就好了!人性,在某個時點就是這樣的孱弱,就是這樣的不堪一擊,如同周曉宇在車禍面前一樣,會著急,會嘆息,會僥幸。在無法挽回的災禍面前,確有不少人的****心理動作就是這樣,悔恨當初,心存僥幸,尋求逃避,而沒有把“面對”這樣的修煉當成自己的****反應。
泰戈爾說過:“上天完全是為了堅強我們的意志,才在我們的道路上設下重重的障礙。”可見,在災難面前積極面對,是多么值得我們珍惜和擁有的姿態。“曉宇……惟有一條路,主動服法,重新做人……”肖悅華艱難而堅定的發聲,如同一聲巨響,震得周曉宇:“媽!你說什么?你?你!(步步后退)”;震得周曉宇的女友:“您怎么忍心將他的前途全毀了?阿姨,您是他的媽媽呀!”是啊,前途,前途,觀眾又何嘗沒有想到你的前途。可是,你想過吳爺爺的“前途”嗎?你想過肇事逃逸這個精神枷鎖一輩子的重負嗎?母親,一個偉大的名詞,更是子女修煉的向導。編劇在第五場安排的“三杯酒”可謂是匠心獨運,舞臺的調度更是契合了場上情緒的不斷推高,它喝出了母親的萬般柔情,喝出了父親的萬般自責,喝出了家庭的大是大非,如蘇軾云:“閑燕言仁義,是非安可無。” 自己釀的苦酒,誰人能代喝?“曉宇,這杯酒爸爸就不替你喝了……”最終,“周曉宇端起酒一飲而盡,失聲痛哭”,喝出一個良知未泯大學生的幡然悔悟。“三杯酒”,僅僅是一組舞臺動作,而編、導、演借此傾情演繹,訴說的恰是人性,是對靈魂深深的挖掘,更是一種在大是大非面前如何抉擇的直白表達。
假如你是肖悅華,在親情與道義面前會如何面對?肖悅華,周曉宇的母親,仁心仁術,良母賢妻。當得知撞傷吳爺爺的肇事者居然是兒子周曉宇的時候,她驚呆了!盡管如此,肖悅華的****反應還是:你怎能躲責逃逸?怎能將受傷老人丟路旁?若老人遭二次碾壓會是什么后果?肖悅華的后怕,才是仁者思維,大義之道。但當聽到兒子說“媽,我查問過了,肇事逃逸造成后果要判三到七年徒刑啊!”,一句旁唱:“忽然間(肖悅華)言語無力意彷徨……”此情此景,作為母親的肖悅華,其動作自然而真實,無可厚非,因為“可憐天下父母心”這句話我們一代代人已經默念了兩百多年;就是這樣一位標桿式的母親,在經歷了神迷、彷徨、掙扎之后,在一組層層“揭開紗布”的舞臺重復動作中驚醒,正所謂“噩夢醒來是早晨”,該面對的終究要面對。日思夜夢的巨大壓力,無微不至的丈夫關心,讓肖悅華泣不成聲,斷斷續續道出車禍肇事者的名字:曉宇!至此,一家人全都被圈進了這災難的漩渦。
在一己之利的潛意識驅動下,有多少人,心中有多少事、多少話不能說出口;但真相就是真相,不說是痛,說出來是痛,而說出真相的痛則是陽光下的痛,是有分擔的痛,有良知的痛。在是不是親自為吳爺爺做手術的情節中,肖悅華從害怕、猶豫、躲避,直到“我這心里實在過不去……”的心路歷程,亮出了肖悅華從醫之德、為人之誠的道義底線。吳鵬飛的“我相信你的醫術,相信你的人品,我爸的眼睛交給你,開好開壞我都認,我信任你!”這句話中的“信任”堆積,極大地震撼了肖悅華,面對周天濟的勸慰,她終于爆發了,失控般發出“救人本是醫生的職責和本分,我連這最起碼的都做不到我還做什么醫生!”的吶喊!直白的表達,敞亮的胸襟,崇高的操守,昭示了她人性的本真與善良。在做出為吳爺爺手術決定的同時,肖悅華也明確了兒子應有的移步路徑:“主動服法,重新做人!”如此導向與教化,不容置疑。戲劇的美感來自真情實感,戲劇的深度源自人性挖掘,戲劇的魅力在于潤物無聲,而這部戲第五場的“三杯酒”則把情感、人性、教化帶入到悲情之大美、德行之大道、前途之大觀的境地。小店旮旯兒獨飲,舉家揪心母自責。從來滴酒不沾的肖悅華,給兒子和自己各倒一杯酒,鋪開了一場“下梁歪自上梁朽,兒有錯母親的樣子是源頭”的以身說情、以身說錯、以身說法的精彩壓軸,肖悅華給人營造了一個把自己逼到懸崖的意境。母親含淚聲聲訴,一杯一杯又一杯,她喝出了母子連心,喝出了親情愛憐,喝出了茹苦含辛,也喝出了丈夫的理解,喝出了兒子的萬般無奈。
在第五場的精彩轉折之后,我們的目光聚焦到了戲里人和劇外客都在等待的“揭開面紗”大軸戲上,這不僅是吳爺爺手術成功與否的懸念戲,更是吳鵬飛期待父親復明指認兇手的期待戲;紗布的慢慢揭開,情境的層層遞進,演員的演繹和觀眾的同步跟進,音樂的推波助瀾,把眾人的心全提到了嗓子眼。當吳爺爺的末尾一層紗布落下,當光明重現在眼前,肖悅華悲欣交集,欲哭無淚。“吳伯伯,請跟我來……”伴唱:“咫尺、如同、天涯遠,行來、只覺、步步難---”肖悅華心中泛起五味雜陳。吳爺爺認出了站在面前的人(周曉宇)就是肇事者,真相呈現,大出吳爺爺一家人的意料,吳鵬飛竟一時言詞斷續。“聞聽此言心敬仰,倒叫老者意惶惶;若你有心瞞真相,真相如磐海底藏;若你有心瞞真相,今生我永難見天光。”吳爺爺的唱詞,道出了一個善良老人的真情,道出了像家人一般的善良與包容,毫不高拔,毫不矯情,這既是文本的成功,也是表演的成熟。“今日里為母陪兒把道殉,愿換得清風正氣滿小城。”肖悅華的表白,是一個清醒者的最終抉擇,是規避人性弱點****的注解;即便受害人原諒了自己,原諒了兒子,但她的心底依然有一把尺子,這把尺子一頭是“世間處處有眼睛”,另一頭是“天道、責任、法度”,有了這把尺,我們才能度量當下,度量未來。
面對劇中的人和事,我們會聯想到很多,它激活了人們觀演時的潛意識,并引起強烈的現實共鳴,這是江蘇省淮劇團的淮劇《小城》成功的重要標志之一;回望演出反響,它無疑是一部貼近實際,貼近生活,貼近群眾,受眾面很寬,也更接地氣的好作品。當今社會紛繁復雜,而戲劇人一直在堅守和追尋萬物本真、人性之善、世間大美。從戲劇角色的舞臺呈現看,這部戲的角色辨識度非常高,提供了人物在劇中存在的****必要。肖悅華,一位給人真實感的舞臺形象,是母親,是醫者,是關鍵時刻能明辨是非的職業女性,更是人性修煉導向這一劇目主旨的載體;周天濟,憐妻愛子的好男人,家庭不可或缺的調和劑;周曉宇,前途無量的****大學生,“小城事件”發生的端口人,戲劇事件主要當事人;吳鵬飛,周天濟的發小,車禍受害人吳爺爺之子,諳習醫藥市場潛規則、急追肇事兇手的小老板……正因為有了這些恰如其分的角色派位,才有了戲劇單元情境上的無縫勾連,也成就了《小城》舞臺呈現的一氣呵成和觀眾****帶入感,而每個角色都是以一個小的個性化切口,去觀照現實生活中的某一個大視域。
其實,人性沒有那么單一,靈魂更是一個晃動的形態,主創恰恰是在這樣一個復雜的人性命題下,給人性的修煉提供了一個我們期待的精神導向:“給靈魂一方凈地,讓鮮花在身邊綻放。”
(此稿于2020年8月在“****藝術基金管理中心”官方平臺全文刊發)